在企業里,邏輯本身常常讓人困惑。
有這樣一家公司,它已發展十年,從早期的一年營業額400萬元,到今天可能一天的營業額就超過這個數字。去年,它首次跨過了盈虧平衡線,并且依然保持著“全球最大的中文網上書店”的稱號。
實事求是地講,這樣的成績并不算難看。于是,在最近我們雜志發表了一篇名為《當當:錯過黃金十年?》的文章后,遭到了該公司的強烈抗議,一些主流門戶網站也在壓力下撤掉了稿件。
媒體是苛刻的評判者。我們之所以“危言聳聽”地稱其可能淪為“二流的互聯網公司”,是因為我們看到了更多的“月之暗面”。
第一,當當效仿的“美國偶像”Amazon已經成為全球最具影響力和創造力的互聯網公司,年營收191億美元,凈利潤6億多美元。而中國最早的B2C探路者卻連上市都一直未能如愿,更遑論其它。
第二,在年增速超過48%的中國B2C市場上,5年前還占據40%以上份額的當當如今只有12%了,在它之上的有淘寶商城、京東商城,還有旗鼓相當的對手卓越亞馬遜,以及北斗、麥網、紅孩子、Vancl等一批緊追的對手(以上數據來自艾瑞和易觀國際)。
第三,只有在傳統的出版物網購市場上,當當的占有率超過第二名卓越亞馬遜10%。但問題在于,這個市場早已不再是B2C生意的全部,整個蛋糕中它只占有18%,而日用百貨和3C產品合計獲得了接近70%的份額。可當當80%以上的業務還在出版物這一塊(目前Amazon的相關業務只占到總銷售額的57%)。結果是,當當從未像新浪對付雅虎中國、淘寶對付eBay易趣、百度對付谷歌、QQ對付MSN一樣,把它的國際對手牢牢壓在身下。
當然,棋至中盤,現在就斷定輸贏,可能還為時尚早。但在我看來,十年當當的身上,其實承載著一些看似悖論的商業命題:主動求變還是堅持不變;生存第一還是發展第一;做好產品還是做大平臺;控制權更重要還是舞臺更重要。
而個中的權衡取舍,又跟行業本質、競爭環境,乃至創始人的性格心態息息相關。
變還是不變
一個最基本的問題:B2C電子商務到底是屬于IT互聯網還是零售業?貝索斯的答案早就有了,“亞馬遜是一家IT公司”,“我們要做電子商務的孵化器”。我們問俞渝,她說“我們做的是零售業,互聯網只是工具。在這個行業里,沃爾瑪是九段,我們頂多是三段”。
互聯網和零售業是兩個本質截然不同的行業。巴菲特大叔是喜愛零售業的,因為它的產業結構變化緩慢,企業更容易確立起“護城河”,如果你能像沃爾瑪一樣堅持“天天平價”50年不變,鐵杵也能磨成針了。
他害怕互聯網,因為這是年輕人的專利。變化太快,創新太容易,可能一夜之間就能起來一個巨人,統治者也可能在一夜之間倒下。互聯網沒有圍墻,強調的是眼球經濟學、長尾和免費萬歲,想盡辦法先讓消費者的福利最大化,然后才能構建商業模式。只有讓他們先爽了,他們才愿意送錢過來。
本質上,零售業更適合PE投資,只有你的雪球已經滾到足夠大的時候,別人才會來幫你。而VC天生就跟IT互聯網如影隨形。他們干的就是賭博,十個車庫小子里,有一兩個成功就OK了。
零售業的勝利往往是成本和細節的勝利,絕不碰賠錢賺吆喝的生意,就算毛利率再低,也得從毛巾里擰出利潤來才行。而互聯網的勝利首先是思想的勝利。陳天橋就說過他最害怕的競爭對手,不是他面前的誰誰誰,而是某個角落里埋頭苦干的年輕人。
所以,你可以理解俞渝為什么不看好那些以互聯網方式擴張的同行,比如以300%速度成長的京東商城,“一個無法長期做下去的生意,平進平出,做生意再低也要有一個利潤”。
十年前,俞渝和李國慶寫的商業計劃書里想干三件事:圖書音像、信息服務、媒體價值。十年以后,俞渝承認,“我們只做到了第一個。剩下兩個都沒有做成功”。再問俞渝,未來做什么?“下一個十年,當當還會堅持現在的模式,只是產品更加豐富。”
但在互聯網業里,堅持在大多數時候都不是正確的。如果馬化騰僅僅滿足于做一個IM軟件的開發商,那么騰訊會成為今天中國市值最大的互聯網公司嗎?如果馬云不做淘寶和支付寶?如果百度不做貼吧、知道、MP3?如果盛大只運營《傳奇》游戲? 它們還是今天的它們嗎?
同一件事情,看的高度和角度不同,就會產生不同的理解,又進而決定不同的行為方式。
生存第一還是發展第一
前一陣跟土豆的王微交流。他講自己的親身故事。2005年剛開始做視頻的時候,連他自個在一起就5條人槍,IDGVC給了50萬美刀。2006年5月B輪融資850萬美元完成,也才20來個人。當時,他跟JAFCO(集富亞洲)的投資人說,這錢夠做個三年,一步步來。結果沒想到,當年10月,Google宣布16億美金收購Youtube,馬上無數國人跟進。王微不得不改變策略,隔幾個月就動手融一次資(2007年4月C輪1900萬美元,2008年4月D輪融資5700萬美元),也沒有什么對賭協議,就是最簡單的拿股份換資本,根本沒有什么年度計劃,只有月度頂多季度計劃,不管外界怎么說,就是要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搶跑。
當時早期一塊起來的某同行放話說,不跟風,不燒錢,要用長跑的心態去做事。結果今天,這位同行雖然還有現金沒花完,但已經沒人把他們當棵菜。而土豆牢牢占據了市場前兩把交椅,投資者也只認前兩名。“我們畢竟沒有那么深的口袋,一旦別人超出你一大截之后,就很難追上。”
“從去年下半年開始,我們有年度計劃了,控制速度,鞏固基礎,學會賺錢。因為我已經從同類的對手中跑出來了,現在我關注的是QQ、新浪、搜狐甚至央視。他們每一個都比我大很多。”他微笑著講。
在快速變化的新興產業里,競爭就不是自己跟自己較勁,更不是你和對手兩家下圍棋,更像是四國軍棋甚至海陸空混戰,對競爭形勢和大環境的判斷就變得非常重要。
3G門戶的張向東跟我談過類似的觀點。他參觀日本最賺錢的無線互聯公司DeNA和MIX,很感慨的一點就是:對方的產業環境、商業文化比我們好。只要你找到了一條成功的道路,其它對手就會自動地選擇其它道路去摸索。不會“一窩蜂”地沖上去。“所以人家PV流量雖然不如我們,應用也沒我們多,但賺錢比我們容易多了。”
沒人能教你如何在亂中取勝,如何搶裝備搶地盤,什么時候沖鋒,什么時候臥倒,怎樣在看似沒可能的情況下過江,你只能依靠自己的本能、直覺和運氣,就跟《我的團長我的團》里面的龍文章一樣。美軍教官也教不了這些東西。
真正第一流的公司會搶在市場變化之前調整節奏,第二流的公司始終只會堅持一種節奏,而第三流,則只能跟著市場做隨機的布朗運動。
其實,商界跟時尚界無二。前幾年,高速成長、追逐高風險高回報的“快公司”倍受追捧,金融風暴之后,昔日明星被紛紛打入冷宮,而謹慎保守、現金為王的“慢公司”似乎又成為業界欣賞的對象。
的確,相比曾經喧囂一時的8848和PPG,堅持一種節奏的當當看上去更值得尊敬。但我相信這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人們的心態發生了變化。保守成為不冒進的代名詞。
如今,人人都知道,現金是奶媽。但你不能永遠躺在奶媽的懷抱里。你可以裁人裁到只剩你和CFO、砍掉一切面向未來的業務,只保留一間辦公室,這樣也許能讓你的公司活100年。但這有意義嗎?你可以忘掉市盈率,但你還得考慮回報率。
沒有投入企業就無法發展,如果資金投入后,未來3年有30%的回報,你冒不冒險?投資商關注的可不是你保存了多少現金,而是你能否把現金用好,真正構建起你的競爭力優勢,在環境復蘇的時候,成為最大的受益者。
所以,當俞渝很自豪地告訴我們,“我們第三輪融資的錢還放在銀行里,發愁的是選什么理財產品”的時候,我在輕嘆,如果不知道怎么用,干嘛選擇股權融資這種最昂貴的選擇?
特定情境下,生存和發展就是一對悖論。不做是等死,做是找死。中國的第一流創業家,大多找過死。張朝陽、丁磊、李彥宏、馬化騰、陳天橋、史玉柱等等,都有過瀕死體驗,敢置之死地而后生的,才有機會大成。你敢嗎?
做產品還是做平臺
不管是做平臺的陳天橋、馬云、李彥宏,還是做產品的丁磊、馬化騰,兩條道路都是可以成功的。
過去十年中,當當其實做過很多嘗試,它們做過C2C的“當當寶”,干過分類信息和聯營商城,也賣過襯衫,還嘗試到進入唱片發行的渠道,但幾乎全都淺嘗輒止。平均每項新業務的壽命可能不超過半年。
在我看來,當當始終沒有想清楚的一件事是“做好產品,還是做大平臺”。
好吧,先說做產品。馬化騰的意見是,產品的核心能力必須做到極致,讓用戶片刻難離,讓對手望塵莫及。像QQ一樣覆蓋每臺電腦的桌面,像《征途》一樣讓有錢人沒錢人都上癮。
用戶對于B2C服務的實際需求其實就四條:品種夠豐富、價格夠低廉、購物夠放心、送貨夠及時。但作為一個多年的VIP用戶,我卻不得不長期忍受當當的缺貨,延期遲到,書籍的臟污皺折以及塑料提袋。如果俞渝總裁去百度貼吧看一下,相信這應該不是我個人的感受。因為當當并沒有比對手做得更好,所以它不是不可替代的。
當你的核心產品比所有對手都要強的時候(市占率超過50%),你就可以擴展,從一個點擴散到一個面或者蔓延到整個鏈條,這才能讓生意有持續的想象力。我不太理解的是,為什么俞渝認為當當不能做襯衫直銷(“如果你要豐富產品就要有專業的團隊,當當會變成一個服裝公司了。”)我也不明白,為什么豆瓣也好,起點中文網也罷,都是別人做的事情,而不應該是當當做的事情。
假設當當真正深耕出版物這個市場。我查了一下,2007年,光中國圖書出版市場的銷售額就超過500億元。作為全球最大的中文網上書店,如果能切掉十分之一的蛋糕,日子也可以過得很舒服了,甚至足以對產業產生影響。但當當卻連1/50不到。
2007年,美國圖書出版業的總銷售額是250億美元,而Amzon“媒體出版物業務”的北美營收數字是46億美金。
回過頭來說做平臺,2005年,正式上線不過3天,“當當寶”宣布暫停賣家認證。俞渝當時的理由是,“四道販子的個人交易模式不能帶給用戶真正的低價;出現危險商戶,目前規則不能夠保證消費者的權益,誠信形象將受到損失;違規商品出售,給客戶購買造成風險;當當網服務的對象就是中國正在崛起的中產階段,不低價、勿寧死,不誠信,就關門。”
沒有誠信、物流很爛,支付系統不完善,這些都是客觀環境。但它們不是理由,擺在你面前的問題,也擺在你的對手面前。馬云說過一句話:如果銀行不改變,我們改變銀行。今天,支付寶的確在改變銀行。
當當也想過做B2C的平臺。但做平臺商,得有服務意識。就跟中關村的電子市場一個道理,你門臉越大,停車越方便,配套越齊全,人流才越多,大家才有錢賺,你才能收租。而我在當當的聯營商戶上訂過鮮花,結果晚了足足兩周才送到。理由是當當只出租虛擬店面。物流配送客戶自己做的。
現在,當當再想做B2C平臺已經很難了,因為眾多的品牌大企業已經跟隨淘寶商城而去,后者通過C2C帶來的用戶流、阿里旺旺、支付寶已徹底壓倒了當當。
其實,當當不必“要到外太空尋找成功的榜樣”,看看Amazon,看看淘寶,看看騰訊,就該知道自己到底做得怎么樣?
控制權更重要還是舞臺更重要
關于創始人和投資人斗智斗勇的故事,一直是商業媒體最喜愛的題材。通常情況不外以下幾種:1,投資人不滿創始人工作不力,另立新主,杯葛創始人,比如中華英才網;2,創始人與投資人嚴重意見分歧,最后一拍兩散,投資人主動退場,比如盛大;3,創始人A與投資人C、D聯手,做掉創始人B,比如新浪;4,創始人把投資人哄入場,把投給A公司的錢秘密輸送到自己名下的B公司,最后創始人和投資人兩敗俱傷,比如亞洲傳媒……
核心是控制權的問題。創始人(Founder)是不是一定要做CEO,企業一旦接受了投資,還是不是創始人說了算的企業。
在硅谷,游戲規則比較透明。選賢任能,大家比較能夠坦然接受事實。也尊重合同,條款里把丑話都寫在前頭。
當當也算經歷過反復折騰的公司,李國慶甚至曾以辭職相威脅。而最終的結果,是經歷三輪融資之后,兩夫妻仍然控制著50%以上的股份。“如果你對當當的行為感到費解,那只是因為你對這個公司并不了解。”一位離職的當當中層告訴我們。在這個控制權高度集中的公司,幾乎沒有人能影響俞渝和李國慶的決定,不管你是投資人還是副總裁。
好的一面,創始人不用再聽投資人指手畫腳,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來做事;壞的一面是,創始人的境界決定了這個企業的天花板。
心有多大,舞臺就有多大。如果你就愿意小富即安,這是你的追求,別人也無權責備你。但互聯網又的確是一個制造夢想的行業,所以特別適合雄心勃勃的年輕人。
貝索斯是做對沖基金出身的,見慣了大贏大輸。無論在上市前,還是在上市后,Amazon從未停止過大手筆的投資。從最早的網上書店,到音樂、玩具、拍賣商店,再到zShop店中店,再到投入巨資構筑物流平臺、云計算平臺,而Kindle更可能變成出版物的數字平臺。所有這些都不是華爾街希望貝索斯做的,是貝索斯逼著華爾街認可的。(現在,所有Amazon內部人持有的股份是23%)。
所以,KPCB的“VC教父”John Doerr一直挺他到現在,是Amazon的董事會成員,還拿著不少其股票。而Amazon也是硅谷大公司里少有幾個創始人一直干CEO到現在的。
李國慶在創辦當當前,是有十年圖書出版經驗的“老江湖”。俞渝在華爾街干過多年,專長是做債券融資,一名石油客戶給俞渝的評價是從來不能在油田找到利潤,卻能在鉛筆間上找到利潤。
一個對行業熟悉,另一個關注細節,兩人的特點都是低頭做事,不抬頭望天。2005年,卓越亞馬遜還因為艱苦整合而一片混亂的時候,當當卻沒有抓住機會徹底打垮對手。現在,當當的先發優勢和主場之利不再,而卓越亞馬遜的系統優勢開始顯現。
在互聯網業,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。企業做到一定時候,必須跨越甚至自廢武功,去做新的。心臟不好的人干不了。丁磊和馬化騰是國內兩個出名的謹慎派,但做新業務從不手軟。
拿破侖有句名言: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。但顯然,能夠最后成為將軍的士兵萬千人中才有一個。“彼得定律”的解釋:大多數人都會一直爬升,直到一個你不能勝任的位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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